墓碑里的外婆
墓碑里的外婆
去年春天，忽然雨特別多，淅瀝瀝地滴落著，就有莫名的傷感。早晨的窗前，竟傳來布谷鳥的啼叫，聲聲切切，揪心入耳！
走進書房，立在母親像前，那是媽媽與我在校園門口的最后一張合影，她的頭發(fā)因為有仆仆的風塵而顯得有些零亂，但臉上卻是洋溢著看到女兒欣慰的笑。生命里有太多的悔與憾，母親離開我已整整八年，小兒頓頓今年剛滿七歲，他自生下來，就知道自己沒有外婆，也沒有奶奶，幼年及長，禁不住常常指著照片上的人問我：“她真的是你的媽媽嗎？”
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冬天，我將越洋遠行。母親知道我這一走是萬水千山，特來與我小住。告別的早晨，她突然說：“讓媽抱一下你吧？”我不肯，都三十歲了，怪難為情的，母親就悻悻地與我揮別，誰知這一別竟是永訣。
母親早年在鄉(xiāng)下長大，我的外婆無子，就用了心力供這個聰慧的女兒讀書，結(jié)果母親成為方圓幾百里唯一走進大學的女孩子。母親婚后連生了兩個女兒，待我成家，就很盼給她生個男兒。偏偏我生性不羈，嫁了三載，還在逍遙游蕩。母親就急了，約了父親，暑期里前往普陀山，竟真的求了一個送子觀音帶給我。看著媽媽被烈日曬紅的臉，我笑她：“急什么，到時候保證給你送回來一個小孫子看看！”然而，我又怎么會想到，當這個孩子真的來到人世的時候，她老人家卻永遠都看不到了。
1999年的春天，我與先生帶著我們兩歲的兒子返鄉(xiāng)。那是小頓頓第一次踏上他血脈相連的祖國。我多么想指給他看媽媽兒時長大的校園，給他看西北風情的街道，還有那護城河畔巍然肅穆的古城墻。然而，孩子最關(guān)注的卻是那矗立在郊外墓園里的親人的石碑。那日，在奶奶的墓前，小小的孩子跪在紅磚的地上，看爸爸點燃一張張土黃色的草紙，頓頓平生最怕火，但這次我們告訴他那是“錢”，只有燒了，才能化作煙，送給天上的奶奶花。我的母親則埋在稍遠的山坡上，因為墓園新，大理石的碑做得很有些像舊時代的太師椅，小兒就干脆坐在外婆的骨灰上，看我們燒各色各樣的紙。沒有人敢說第一句話，我知道墓里的媽在等我，她已經(jīng)等了這么多年，現(xiàn)在，她祈盼的孫兒終于來到了她的面前，此刻就坐在她的懷中。這次，輪到我將臉貼在冰冷的青石板上，叫一聲“媽！”我已經(jīng)淚如雨下。
父親就站在我的身旁，那墓碑上清晰地刻著他的名字與母親平行并列，生者與死者相望，陰陽本來沒界。爸爸早年生在有錢人家，一路飄零輾轉(zhuǎn)，風沙蝕骨，就是不能改他一身積習的少爺作風。從我記事起，再貧困拮據(jù)的日子，父親都要在他的盤中剩下一口飯；再忙的時刻，他都要用半個鐘頭的時間來慢慢地洗熱水臉。他學不會家務，斗膽買一回肉竟是誰也咬不動的肚囊子，挺身幫媽媽裁一次衣服卻是把下面的床單剪爛。于是，我們形容爸爸是夏天拿一個蒼蠅拍在屋里散步，冬天拿一根捅爐火的鐵條指揮門窗。看媽媽每日太辛苦，我和妹妹氣不過，就常常向爸爸“開火”，媽媽卻說：“我已經(jīng)很滿足了，看你們這么聰明，可都是你爸的功勞。”
都說“家是避風的港灣”，在我的記憶里，“家”根本就是母親用生命鋪灑的戰(zhàn)場。那年月，除了沉重的買糧、買煤，尋覓在菜場的母親要努力發(fā)現(xiàn)便宜的雞蛋以便抱回家趕緊用鹽水泡上。家中缺油，我和妹妹想吃油條，母親就買來農(nóng)民的羊油，夜里煉炸叫我們關(guān)起門趁熱吃。看到鄰里的孩子有蛋糕，母親就提了雞蛋、糖、面粉和油，找到很遠的地方請人家親自為我們現(xiàn)做。夏日里西瓜、番茄多了，她又開始在屋檐上曬西瓜醬、番茄醬。秋天來臨，她尋覓著好蘋果、好酒，留到臘月及過年。春節(jié)逼近，母親到處托人給我們找豬頭肉。她還會做香腸，一節(jié)一節(jié)地掛在后涼臺上儼然是一道饞人的風景。我自小喜辣，少小離家，母親總會特別腌一盆上等的辣椒等我回來。直到母親辭世，她寫給我最后一封信，還不忘告知：“新上市的辣椒一元一斤”。
我念大學時，每逢過節(jié)，同學們最盼我媽來，因為肯定有粽子或是月餅吃。很多年過去，我只要一想起母親當年為了給我包粽子，還專門請了老師來家里教她，夜里練習到手腕酸痛，胸口就顫然心碎。母親那年突然仙逝，吊唁的隊伍據(jù)說排成長龍，他們中有多少是吃過母親包的粽子，小孩子的身上有多少是母親做的花衣！
1988年的冬天，我終于要結(jié)婚，歡喜的母親竟一口氣縫制了八床棉被拉到我的宿舍來，花花綠綠地摞得好高。我發(fā)愁說永遠也蓋不完了，媽媽卻說：“蓋不了？當褥子鋪！”我小時候愛穿花里胡哨的衣服，長大了還常常纏著母親買布做新衣，老媽真被我整得好苦，按我的比劃連夜開工，一直熬到黎明。可是我這含辛茹苦的母親，竟一輩子沒有穿過女兒為她買的衣衫。
看到母親活得那般辛苦，讓我面對女人的生命都感覺噤若寒蟬。其實，母親的身體早有前兆，只是她總關(guān)心著別人，把自己看成是燃燒不盡的蠟燭。閏年的那個夏夜，累極的母親忽然撒手而去，我告慰父親吞下生者的眼淚：“就讓媽好好歇歇吧！”
喜歡跟小兒講“外婆”的故事，痛骨疼心的我漸漸開悟：生命的鏈條原是如此地交遞，我將把欠母親的還給自己的孩子。
（文/陳瑞林）